傳統中醫何以扎根港澳等地?「疑中醫論」陰影下公眾信心從何而來?
很多港人,從老年到青年,都是中醫的忠實擁躉,這與「疑中醫論」暗湧不斷中國大陸形成較為鮮明的對比。有分析認為,民間傳統,政府監管和業內品控,即確保行業標准的執行也維持了公眾對中醫的信心。
傳統中醫何以扎根港澳等地?「疑中醫論」陰影下公眾信心從何而來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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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Author, 余美霞
- Role, BBC中文記者
- 2025年12月23日
今年26歲港人Ruby說,受家人影響從小逢發燒、感冒,都是先看中醫,日常也會買中藥包、煲補涼。接受訪問時,她還一邊喝着一瓶羅漢果茶。
Ruby說,她知道西醫成效快,但不會輕易看西醫。「始終覺得西藥是化學物,對我的副作用影響有點大,而且中藥畢竟是天然的、自然的東西。」
香港的公共醫療系統以西醫為主。但像Ruby一樣,很多港人,從老年到青年,都是中醫的忠實擁躉,這與「疑中醫論」暗湧不斷中國大陸形成較為鮮明的對比。
根據香港教育大學於2025年進行的調查,西醫雖是近8成香港市民就醫主要的選擇,但受訪者中近一半人在過去一年曾看中醫,包括針灸、跌打等。本月初,香港首間中醫醫院開幕。業界和政府均形容,這是香港中醫藥發展的里程碑。
有分析認為,民間傳統,政府監管和業內品控,即確保行業標准的執行,維持了公眾對中醫的信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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圖像加註文字,香港首家中醫醫院將於12月11日起分階段投入營運。
民間傳統:殖民後仍行醫辦學
香港大學中醫藥學院院長馮奕斌向BBC中文形容,香港市民對中醫藥「既相信,也用它」的態度與歷史脫不了關係。
在19世紀,中醫曾是香港華人醫療的主流——現在新成立的中醫醫院,並不完全是香港首間中醫醫院——在1872年創立、位於上環的東華醫院原是中醫院,治病用的也是中藥。
不過在殖民時期,港英政府引入西醫系統,在鼠疫之後將東華醫院轉為西醫服務,公營醫療模式偏向西醫主導。
但馮奕斌說,中醫在民間仍然蓬勃。「英國政府對中藥是不規管,但是它也不禁止,它認為是中國的民間醫學,允許它自由生長。」馮指出,中國當時經歷戰亂,不少國內優秀的中醫藥人才前後到港,民間繼續有中醫行醫辦學。
形成的中醫藥文化再影響每家每戶,「直到今天,大街小巷都是喝涼茶、香港普羅大眾家裡煲湯的,都是那個時候傳承下來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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圖像加註文字,Ruby今年26歲,受家人影響,從6歲開始看中醫;訪問時,她喝着一瓶羅漢果茶。
Ruby的婆婆(外婆)來自廣州,「從小到大的概念是病了就看中醫」。婆婆懂得分藥材、會買中醫書,耳濡目染之下,Ruby也了解多了中藥醫理論。
但她相信的還是中醫治病的體驗。Ruby認為西藥效力快,但同時傷身 ,「吃(藥)到一半,你會覺得自己胃口很差、吃什麼都沒有味道、精神狀態很差。」
對於身體較弱的她而言,中藥較温和。「它(醫師)會因應你本身是寒底還是熱底(體質),給你一些不同的藥材去吃。」她理解西藥「殺了你的(細)菌就結束了」,但中醫會思考病人的體質,「你(身體)平衡了,就不會生病。」
Ruby說,這些年吃多中藥把免疫力養好後,已經很少生病。現在她平均三個月會看一次中醫調理身體,每次喝兩三劑中藥。
今年71歲的純姐有椎間盤突出,下腰經常痛,走20米路就要歇一歇。她正職當保安,常常坐着,本來沒多大影響,但今年7月,她從在家裡高架床的梯子掉了下來,「動都動不了」,住進西醫醫院。
住院醫生給的只有止痛藥,「我都吃了一兩個月」。純姐說,她的腰不僅沒好,還懷疑激素產生副作用,令自己變胖了20斤。她後來轉向中醫,每天針灸敷藥包,也吃中藥,「幾樣一起做」,「(腰)鬆了很多,起碼我能走了。」
事實上,大多數香港人生病時首選的都是西醫。根據政府統計處2022/23年的調查,有84.6%受訪市民生病時會看西醫,只有7.2%人選擇中醫。
香港中醫師陳洛志分析,這與使用者的需求有關,「西醫主要處理急症、比較症狀性」。「進到醫院可能只是開止痛藥,它幫不到,」陳洛志說,當病人面對慢性疾病、痛症時,中醫就是另一個選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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圖像加註文字,根據政府統計處2022/23年的調查,有84.6%受訪市民生病時首看西醫,7.2%人選擇中醫。
中醫註冊制度:步步規管
陳洛志在香港執業超過15年。在他看來,政府把中醫註冊制度化也增強了港人對中醫的信任。
在主權移交之前,香港沒有中醫註冊制度。陳洛志家裡多年經營藥材店,他形容過去中醫角色「比較低調」,主要夥拍藥材店,替病人把脈開藥。但主權移交後,中醫藥成為政府發展重點——首任特首董建華曾言要成立「中藥港」,令香港成為「國際中醫藥中心」。
1997年,港府資助三所大學香港大學、香港中文大學及香港浸會大學組建中醫藥學院,開辦本科課程。兩年後,再制訂《中醫藥條例》、成立中醫藥管理委員會,處理中醫註冊和執業守則、中藥監管等問題。本科畢業生通過中醫執業資格試後,可申請註冊中醫師。
制度有了,中醫師人數自此攀升。根據政府統計處數字,2002年中醫師有7700人,到2023年已升至10759人,上升了40%。為培訓醫師、提供診斷服務,政府自2003年也於各區設立中醫診所,後來改名為教研中心。
陳洛志2008年從香港中文大學中醫學系畢業後,也曾到中醫教研中心任中醫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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圖像加註文字,香港大學中醫藥學院院長馮奕斌
藥材標準:品質及安全保障
除了臨床,中醫行業還有很重要的一環:中藥材。目前,香港市面的中藥材主要由中國大陸進口,其真偽、品質及安全性,時常動搖人們對中醫的信心。
「人們都這樣講,香港的食品安全做得好,」馮奕斌說,「藥材進口香港,一定(有)是非常嚴格的品質制度。」
他指出,進口香港藥材須符合國家藥典委員會編制的《中國藥典》檢測標準。2002年,港府也訂立了《香港中藥材標準》(簡稱《港標》),涵蓋344種藥材,定明農藥殘留、重金屬和黴菌毒素含量標準。中藥材零售批發商也必須向中醫藥管理委員會申請牌照。
翻查衞生署中醫藥規管辦公室紀錄,香港2025年有6種藥材出現農藥殘留超標情況,需要回收——不過根據衞生署公告,有關結果全部由市場監測抽驗機制發現,衞生署亦有跟進收回情況。馮奕斌說,「長期在這種監管文化下面,可能一般敢作假、所謂的奸商就會少一點。」
從制度、教育、臨床到監管,馮奕斌形容主權移交後的港府,是「從規管到發展」一步步推動中藥發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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圖像加註文字,新冠疫情期間,坊間曾出現搶購連花清瘟膠囊的情況。
大陸為何「疑中醫」?
馮奕斌說,兩地的分別或許在監管問題。他指出從法定文件來看,「中國(監管)也做得不錯」,但同時因中國地方大、市場大,規管上存在一定難度。
不過對比香港,中國大陸對中醫藥常存在社會性的質疑。
2006年,中南大學哲學系教授張功耀批判中醫是「偽科學」、中藥質量良莠不齊。他發起聯署,要求中醫藥退出國家醫療體制,掀起一番「廢除中醫」大辯論。國家衛生部後來反駁,指張的說法缺乏科學理性精神,背棄中華文化。
2007年,科普作家方舟子出版《批評中醫》一書,又建立起「反中醫藥聯盟」。2020年,中國網絡更生出了「中醫黑」一詞,泛指那些批評中醫、不相信中醫的人。
人們的不信任部份源自中醫藥頻發的負面新聞。2006年,有44人注射了魚腥草注射液死亡。2013年環保組織「綠色和平」發表報告,抽檢同仁堂、雲南白藥在內的中國九大中藥品牌的中藥材,發現超過七成含有農藥殘留。
根據官方數據,2024年國家藥監局共接獲近35萬宗中藥藥品不良反應/事件報告。
關注病人權益的社區組織協會幹事彭鴻昌指出,香港跟有關中醫藥的醫療事故較少,投訴主要跟醫生操守有關。
香港設有相對完善的中醫投訴機制。市民如對診斷過程不滿,可向中醫藥管理委員會投訴。針對藥商不良的營商手法,市民可找到消費者委員會;懷疑中藥品質,如假藥或者劣藥等,則可向海關舉報。
2019年,中醫藥管理委員會共接獲100宗投訴數字,當中有65宗有關「專業責任」及「業務宣傳」,涉及「醫療行為」的投訴有4宗。委員會會對投訴進行審理,決定是否向醫師發出勸誡信,或採取紀律組研訊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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圖像加註文字,2025年,香港教育大學訪問市民疫後使用中醫藥情況,結果顯示中醫服務使用率大幅上升。
另有大陸網友提到人們反感中醫,還有源自官方的不斷背書。
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上任以後,官方陸續出台支持中醫藥產業的政策,包括2016年國務院印發《中醫藥發展戰略規劃綱要》、《中國的中醫藥》白皮書;2017年實施《中醫藥法》等。
在2020年疫情期間,雙黃連口服液一度被官媒稱能抑制新冠病毒;中成藥連花清瘟膠囊被納入用於診療方案,衛健委也曾推薦三種直接打進靜脈的中藥注射液。
但社會質疑這些宣傳和說法缺乏數據支撐。2020年,北京政府發布《北京市中醫藥條例(草案公開徵求意見稿)》,提到「不得詆毀、污衊中醫藥」。有關條文最後因社會反彈被刪除。
有網友認為,中醫藥在中國大陸變成一種過度政治化的符號,官方對其「神話化」觸發知識份子的質疑。
這位網友感嘆說:「如果中醫在大陸能正常發展可能也會像港台這樣,中醫會慢慢找到自己在現代社會中的位置,人們也會慢慢形成如何看病的意識。」
新冠大流行中醫大受歡迎
Ruby不太認同大陸的「疑中醫論」。 她說:「中醫歷史那麼悠久,而且我覺得我的確因為吃了中醫,身體舒服了、變好了。」
不過在香港,中醫至今尚未被正式納入香港公營醫療體系。目前香港接近九成中醫均以私營模式營運,其餘一成為政府公營的中醫教研中心。
目前在18區設立的中醫教研中心,均由醫管局、非政府組織和大學三方合作,自負盈虧,算是「半公營」。
彭鴻昌指出,基層市民在中醫教研中心看病,只有綜援人士及領取長者生活津貼的人才能豁免收費。但像純姐一樣持有香港身份證的市民,雖然可以申請政府資助,但每次看中醫,診金連中藥也要120港元 。
陳洛志說,如果中醫能進入公營體系,有資源後就可以發展更大規模,但困難的地方正在於中西醫體系不同,且中醫無法完全規範化、標準化。
他解釋,西醫主要基於「循證醫學」,由統計學方法分析數據得出結論。但是中醫靠的更多是經驗醫學、觀念辯證,「我們會用一個多方面的思維模式 (診症)......會考慮天氣、環境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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圖像加註文字,社區組織協會幹事彭鴻昌(左)及香港中醫師陳洛志(右)
幾乎所有受訪者都提到,疫情之後人們對中醫的觀感又改變了。
中醫學博士關家倫提到,2003年香港爆發沙士疫情(SARS)維持時間短,中醫較少參與。但2019年爆發的新冠疫情「人數多、時間長」,中醫一方面接觸個案的參與變多,另一方面病人吃過中藥後,「發現原來可以減低COVID後遺症,累、氣喘、體力差等等」。
他說,很多時候市民選中醫師都是看口碑或由朋友推介。他感覺,疫情之後來診的病人漲得很快。
疫情過後,Ruby也發現身邊的朋友開始改變,「以前是看西醫的,但這幾年可能打完疫苗,或者有其他副作用,發現西醫幫不到他的時候, 就會試一下中醫。」
2025年,香港教育大學社會科學與政策研究學系講座教授趙永佳曾主導團隊,訪問約1,500名市民疫後使用中醫藥情況。結果顯示,中醫全科服務使用率由2020年的26.6%升至47.2%。當中有56.4%人主要為「調理身體」,另有25.2%人因為看腰背、肌肉勞損等「痛症」。
關家倫還提到,中醫近年普及也因為「中醫的神秘感越來越少」。隨着社交媒體發展,不少年輕中醫師發文分享知識,「看得多、理解了,那些人就會接受 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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圖像加註文字,有執業中醫師認為中醫走向專科化,除了令市民更多選擇,也能讓醫師更有系統地進行科研。
中醫的挑戰
雖然偏好中醫,但何時該選擇適合的方法,Ruby還是有清晰判斷。「中醫是調理身體一個很好的方式,但是如果說有大病、有癌症或者中風爆血管這些,沒辦法,你真的要看西醫。」
她認為中醫也存在盲點。「它做不到西醫那種科學檢查,你的(癌)細胞大了多少厘米,是良性還是惡性、在哪裡......中醫就是做不到這些。」
在關家倫看來,比起中醫發展悠久的中國大陸和台灣,香港仍然缺乏大政策支持和足夠資源投放,「現代世界的醫學進步是靠研究(出來),但是研究到最後就是要資源。」
12月11日,香港首間中醫醫院開幕,醫院公私營協作,由香港浸會大學負責管理營運。模式包括純中醫、中醫為主及中西醫協作三種。目前醫院提供門診、日間住院服務,設六大分科,包括內科、外科、婦科、兒科、骨傷科及針灸科,以及老年疾病和中風後復康等12個專病項目。
18日,政府再發表首份《中醫藥發展藍圖》,訂出八大目標,包括優化臨床服務、提升中藥質量、助力中醫藥「走出去」等。
陳洛志形容,中醫院是中醫發展的里程碑。他說中醫走向專科化,一方面令市民更多選擇,其次也能讓醫師更有系統地進行科研。「(以前)私營佔了90% ,我想做研究也好,病人的量根本就不能夠。」
陳洛志說,當數據積存下來,日後便能慢慢成立類近西醫的醫療體系,故中醫院首個問題是如何將私營的病人帶進來。
中醫院表示,開幕首日已有181名病人預約看症。
馮奕斌則指出,過去香港中醫學院的學生需赴內地實習,現在的中醫醫院承擔未來教學醫院的角色。除此以外,香港是中醫藥走向國際的橋頭堡,要成為國際中醫藥中心,「就先從這裡走出去,」馮奕斌說。
不過回到病人層面,彭鴻昌強調對基層來說,診治重點還是在可達性和時間:在適當的時間內,能透過治療舒緩病情。
目前中醫院「政府資助」服務佔65%,另外35%為「市場導向」;受資助的門診每次收費為180港元,市場導向的為450元——目前香港保險公司對中醫門診次索償數有限制,而對純姐一樣要頻繁覆診的市民而言,費用仍然是沉重的負擔。
「始終這一批中下夾心的,都是有經濟困難,」彭鴻昌說,「如果政府在這方面有多一點經濟補貼或支援,相信對於中醫業的發展會有幫助。」